這是一篇抒情賦。但它不是通過敘事來抒情,也不是通過寫物繪景來抒情,而是通過說理來抒情,使抒情寓于說理之中。因此也可以說它是一篇哲理賦,而且是中國辭賦史上的第一篇哲理賦。
《史記·屈原賈生列傳》在收錄這篇賦文前有這樣一段記載:“賈生為長沙王太傅,三年,有鸮(雄鸮稱鵩)飛入賈生舍,止于坐隅。楚人命鸮曰。賈生既已謫居長沙,長沙卑濕,以為壽不得長,傷悼之,乃為賦以自廣。”這已經把寫作此賦的時間、因由和主旨說清楚了。它通篇都是作者與鵩鳥的問答之辭。當然,這只是一種假托。但通過這種假托,卻表現了作者貶謫后憂傷苦悶、憤懣不平的復雜心情。
賦文的第一段,就是作者所以寫作此賦的緣起。他以敘事的方式開頭,由鵩鳥入室、心生疑慮領起,很自然地把問題引到生死禍福上來,假借鵩鳥的“臆”,使筆鋒轉入說理。
鵩鳥入室,世俗認為是極不吉利的。而這只,不僅集于舍,而且還“止于坐隅”“貌甚閑暇”,更是一種不祥的征兆。賈誼謫貶長沙,政治上受到了致命的打擊,心情是極為苦悶憤慨的。因此,遇到鵩鳥入室這樣的事,也自然就相信“占卜”了。占卜的結果是“主人將去”。這就更增加了他的疑慮。于是,他就自言自語地和鵩鳥對起話來,中心意思是要追問吉兇禍福以至生死的問題。這樣寫,于事、于情、于理都非常自然。賦作的巧妙新穎之處,正是在自然敘事之中反映出作者復雜細致的思想感情。應該說,這是作者極為新鮮別致的藝術構思。
鵩鳥的“所答”之意,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。
前部分,主要說明客觀的萬事萬物都是不斷發展變化的,而且是相互轉化的。“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”,“憂喜同門”,“吉兇同域”,其“沕穆無窮”,是不可“勝言”的。吳王夫差強大一時,不久就轉而為敗,越王勾踐即將滅國,可是轉而又稱霸于世。李斯榮貴一時,最后慘死于“五刑”;傅說出身卑賤,后來卻榮為國相。可見生死禍福、貴賤榮辱,是自然命運的安排,是“不可預慮”“不可預謀”“不可說”的。所以,作者想讓鵩鳥把“淹速之度”“語予其期”是不可能的,鵩鳥只能“回答”他說:“遲速有命兮,焉識其期?”從文章結構上來說,使前后照應了起來。
后部分,是前部分說理的進一步深化和升華。既然萬物變化,不可預知,那么個人如果遇有吉兇禍福之事應該怎樣對待呢?這部分里,作者濃筆重意,集中讓鵩鳥講了要“知命不憂”的道理。它把天地之間比作一個熔爐,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自然的“造化”,“千變萬化兮,未始有極”,“合散消息兮,安有常則?”因而,“忽而為人兮”,不足珍愛;“化為異物兮”,也不值得憂慮。它不厭其煩地舉出各種不同人物對待世俗的各種不同態度,明確地指出小智、貪夫、烈士、夸者、品庶、愚士、眾人等等,都不過是為財物、名利、權勢以及生命所累,終日奔走西東,絲毫不懂變化之“道”。相反,達人、大人、至人、真人、德人等等,卻能做到“達觀”“不曲”,“遺物”“無累”,“恬漠”“自喪”,“釋智遺形”,因而能夠“與道俱”“與道息”“與道翱翔”。它奉勸作者要“養空而浮”“知命不憂”,所以對于鵩鳥入室,也就不足以疑慮了。這樣,又進一步回答了作者提出的問題,依然照應了前文。
應該指出,作者提出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,是可以互相轉化的;人們對于某些吉兇禍福之類的事情發生,應該采取豁達大度的態度,從發展變化的辯證觀點上去看待它,這都是正確的。但是,如果把這種發展、變化以至轉化,想象到神妙玄測、不可捉摸的程度,那就陷入到不可知論的泥坑中了。表面上它“未始有極”,“不可說兮”,實際上只要我們認真對待,加以客觀地分析和研究,還是可以找出它的特點和規律的,也是可以“預慮”“預謀”的。如果由于“命不可說兮”,而要人們“釋智遺形,超然自喪”,以至“縱身委命”“與道翱翔”,那就變成無所作為、甘愿做“大鈞”奴隸的宿命論者了。可見,作者從自己貶謫后苦悶憤慨的心情實際出發,而最后落腳到老莊之道的“一是非”“齊生死”的態度上來,顯然是消極的,是時代環境和世界觀的局限所在,是我們不能汲取和贊同的。
作者所以這樣抒寫,是由他所處的具體環境條件決定的。他身遭不幸,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和政治生活有著憤懣的不平之氣,但他又無能為力。憑個人的想象和愿望無法改變自己的具體處境,自己良好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理想與實際存在的現實生活,又發生著強烈的矛盾,因此,人生的探索,哲理的思考,感受的沖擊,命運的安排,都一股腦兒地淤積在他的心頭。在無法擺脫的情況下,他只有采取“縱身委命”的消極態度來自遣自慰,也就是《史記》所說的“為賦以自廣”。其實,從賈誼一生的思想和言行來看,他也不是甘愿這樣做的。所以,這種復雜的思想情緒,只不過是他懷才不遇而又無可奈何的痛苦、悲愁、憂憤、哀怨的思想反映罷了。
全賦以四言詩句為主要表現形式。作者學習楚辭的某些手法,采取了擬托的問答體,而“答”文又是賦文的主要部分。在具體抒寫時,他充分使用了想象力和聯想力,把大自然的變化莫測和命運的不可捉摸寫得活靈活現、幽深玄妙和精微至極。他不完全抽象說理,而是采取引史實、作比喻來進行證明,說明他對客觀事物有著相當精細的觀察和理解。他對在變化莫測的世俗生活中各種人物的心理、態度和言行,進行了極為細致的揭露和描繪,說明他看穿了人生,以至產生了憎惡,其思想是相當深邃的。賦的語言,雖然多是四言詩句,但不臃腫、不板滯,從不規則的押韻和不斷調換韻腳中,顯示出文字的活脫來。隨著感情的變化,他時而描寫,時而陳述,時而提問,時而反詰,因而通篇都在說理,而卻沒有抽象難懂的道學習氣。相反,有時寫得激烈奔放,有時寫得平靜安適,字里行間不乏流暢而又跌宕的風采,沒有后來事類大賦那種臃腫、艱澀、堆砌、浮麗的毛病。所以,它應該是中國早期辭賦中的佳作。